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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未曾被知晓的故事。

█08511


    越过沙丘。
  我的脚踩在柔软的沙地上,四处都是鸟的尸体,内脏暴露在空气中,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死寂的荒地没有一点声音,我一丝不挂,像个刚刚诞生于世的婴儿,孑然一身,不知所措。
  有人吗?
  我试图发出声音,但冲出喉咙的只是破碎得不成句的语调。我顾不上什么,漫无目的,惊慌而惶恐地狂奔起来。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不知跑了多久,我听见浪涛拍岸的声音。是一片海,恬静的微浪起起伏伏,空气里弥漫着温和的咸味。不知何时脚被沙地里的壳类动物划出了血,我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踉跄地奔向海里,朝圣一样地奔向海里。
  在视线的尽头,大陆的海岸线若隐若现,永远的细雨,湿冷的凉意,木屋里温暖的壁炉燃烧响起噼啪声。
  还有…什么?
  我头痛欲裂,一步一步地远离岸边,身体浸入大海,刺骨之寒渗透进每一根血管。
  
  我睁开眼,窗外的天色已完全黑了,车还在行驶,漆黑的远山在群星里缓慢地行走。
  原来只是个梦。
  我感觉有些冷,于是披上外套,去拉车窗。“吱呀——”老旧的窗子发出一声尖细的呻吟,被磕磕绊绊的关上。车内有一股人体气息混合而成的暖流,和着各种奇怪的气味冲入我的鼻腔。
  藏族的阿婆阿公们发皱的焦茶色脸庞上双目紧闭,在摇晃的车厢里睡得香甜,不时从某处传来一阵巨大的呼噜声。
  我此前从未坐过这样的车。狭小的车厢里哗啦啦塞进一大群人,在崎岖盘旋的进藏山路上没日没夜地颠簸前行,海拔的突然升高时我感到有些不适,更有一种强烈而熟悉的隔亥,我尚生涩的思想还无法体味复杂的情感,突然介入这里使我无所适从。毫无生命气息的身体与之格格不入,只缩在车厢的角落。
  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合上眼却再也无法入眠,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那些诡异的景色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再回想那些画面,记忆却突然模糊了,一帧帧的残像离我而去,头像要炸开般地疼。
  别想了。
  拉开袖口,腕上鲜红的数字在黑暗中静静地跳跃。
  4.8、4.7。
  那种无力挣脱的恐惧,和喊出的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是从前暗无天日的生活所留下的影射吗?
  4.6、4.4。
  “不要去。”我看见Amber凝重的神色,小小的白皙的脸,微卷的浅色头发在空气中透着金色。他认真地说:“山,不要去。”
  4.4、4.3、4.4.
  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
  我叫你别想了!!
  我放任身体无力地靠着车座,又吱呀一声拉开车窗,那声无力的惨叫淹没在飕飕的夜风之中。冷风从黑漆漆的窗外扑面而来,我贪婪地深吸几口气,身体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没关系,这样很舒服。我的思维稍微清明了些。
  在夜风吹拂下,夜晚变得格外短暂,我几次意识弥散,手里仍然习惯性地警惕而神经质的握着衣袋里的枪把。再回过神来,竟已凌晨四点多,而目的地就在前方。
  来古村。
  司机和售票员嚷了几声“到站了”,几个乘客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站起来舒展身体,我恍惚地背起行囊,跟在他们之后下了车。一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我的心里还没有什么实感,周遭恍若幻影般不真切。然而一种强烈的情感在我身体里鼓动起来,作为"我“,我不太理解,也难以组织语言表达。
  车站并不是此行的终点,要到达那个偏远的村落,还得步行几公里。高海拔的夏夜冷得有如寒冬,我活动了一下自己麻木的双腿,扣上大衣扣子,呵了一口气暖暖冻僵的手,继续踏着没入黑暗的小路前行。
  
  清晨。
  朦胧的天光撒进来古村,云雾缭绕,村中一片醇和的寂静,村民们还沉浸在梦里,只偶有几声家畜初醒的哞叫。
  温柔地让人沉醉于此。
  我难以相信,这样的世外桃源与我的生活有过交集,我真的应该打扰这里,去插手那些已经消散的过去吗。
  如今双手沾满鲜血的我如同人间幽灵一般在黑与白的夹缝里佝偻生存,只是一列早已驶离航线的脱轨列车,万事已成定数,即使再回到这里,过去也不会重来。
  我只想找到,哪怕一丝我存在过的证明。
  我久久站在村口,就见不远处一户人家的木门被推开,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走出门来,打了个哈欠,舒畅地伸了伸懒腰。
  他古铜色的皮肤和极具辨识度的五官都显示出他藏人的血统。头发乌黑蓬乱,发尾微微卷起,穿的却是普通青年一般的夹克衫和牛仔裤,这样的衣着在他身上显得极其不协调,仿佛他生来就得着一身藏袍似的。身形高瘦笔挺,但不知为何透着一股虚弱。他哼着小曲儿,搔着蓬乱的头发,心情颇好地跨过门坎,深吸一大口清晨凉丝丝的空气。
  我强压下想逃跑的念头,只是定定的站在那里。他一转身,于是目光也对了上来。他面上一怔,哼着的小曲儿也戛然而止,脸色刷地凝固了。
  他的眼睛里是我都不懂的意味,闪烁着仿佛见了鬼般的神色,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凝视搞得心底发毛。
  他认识我?
  我的脑海里想起临别前Amber的叮嘱:“到了那儿尽量不要和太多人接触,要是万一遇见与清零前的你有关系的人,不要惊慌,先冷静下来套几句话。记得控制你的眼神,眼睛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地方。这么多年不见,性格变化是很正常的事,不到非说不可的境地,还是不要透露你被清零这事为好。”
  可那双眼睛……沉默地对视了仿佛有一万年,那青年深幽无底的眸子闪闪烁烁,我强撑着避免目光躲闪,与他对视,却感觉那双眼直直地向我压迫而来,心中升起无名的不安,向后退了几步,我转身本能地想要逃跑。
  “等等!”那青年迫切不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几步跑到我面前,像要扣进骨肉里一般地双手死死地捏着我的肩用力摇晃,一边咬牙切齿地发出沙哑而低沉的话语:“都已经来了,又要走?”
  被抓住了。
  我无言地望着他,青年身形瘦高,比刚刚成年的我高出半个头,此时自上而下距离极近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眶竟微红了。
  “两年多了。”我听见他长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找你。”他一手紧紧拉着我的手臂,生怕我再次逃跑一样,一边拉我向村门走去。
  “山浊,你也知道回来!”  
  我沉默地迈开脚步,不知如何作答。
  我该如何回答?
  一切措辞都只停在嘴边就烟消云散,我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沉默。
  “走,去我家。”他简短地道。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踩着泥土压实而成的阡陌小道,走到那扇他走出的木门前。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跨过门坎,抬头观察室内的布局。
  一个不大的客室,墙是土坯的,地上铺有一张作工精细的暗红色手工绣毯,那暗红色脏得发灰,年代久远。毯子上放着张粗木小桌,边上还有几张简陋的低矮木凳。木桌上摆着一个小茶壶和一摞白瓷碗,茶壶的壶嘴泛出一道热腾腾的白气。正对门的那面墙摆着一尊老旧的神像,不知是什么神,神情凶恶地望着我。右面墙上挂着两把刀,一把长刀,一把短刀,刀旁还挂着一把弓和一只长而卷曲的牛角。
  “喝点酥油茶吧。”见我目光在那壶嘴冒出的白气上稍稍停留,他便问我。我点点头,他拿起桌上的茶壶,酌了一碗递给我,自个也倒了一碗,大大咧咧地盘腿直接坐在毯子上,将茶水吞下。我接过茶,也学着他盘腿坐下,啜一口热热的酥油茶,暗自嘲讽自己简直就是深入狼穴的羔羊。
  “这两年,你都去哪了?”他重把白瓷碗放在桌上,问我。
  “我……”我思量着如何编织谎言:“在国外,有事,一时没办法抽身。”
  “什么事?……你还做以前那事吗?”
  “嗯……”我含糊其辞,不置可否。缺乏社会经验的我,本就不擅长于交谈。我的手心开始沁出冷汗。
  对面青年仿佛松了一口气,突然豪爽地大笑几声,一手猛拍我的肩膀,震得我骨头生疼:“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突然完全断了联络,我托别人捎的信也不回,一下子消失这么久,我都以为你遭遇不测了。”
  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就是那落款人“阿拉腾苏和”。但我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竟危险到“遭遇不测”?他和我又是什么关系?
  我轻咳一声,斟酌道:“我就是看到你的信,才回来的。你在信里不是说,你去成都了么?”
  “啊……”他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其实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料理阿玛的后事。阿玛年纪大了,一个月前大限已至。索南今年9月去城里念初中了,一年也没回来几次。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虽然是被抱养的,但阿玛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把我拉扯大,我作为他的养子,必须要让阿玛走好最后一程才行。”
  “是这样啊……抱歉。”从语气中推测,阿玛应该是苏和的长辈,而索南,应该是苏和的弟弟或妹妹。面前的青年悲恸懊悔地低下头,我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份悲伤:“人已经不在了,再难过也无济于事。”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真别扭。”他苦笑着望着我:“两年前的你可说不出这种话。”
  “呃……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我不着痕迹地避重就轻。
  “是啊,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看起来是走出来了吧。毕竟过了这么久啊。反倒是我顾影自怜起来了,抱歉。阿玛年岁已高,自然死亡,也算是了却一生,寻得解脱了。不应悲伤,该高兴才是。”
  走出来?从哪里?
  “这次回来还是要去看西子?”他突然发问。
  我想知道更多,但又不敢操之过急,我谨慎地摇摇头:“先不了。”
  “嗯?”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你,不去看西子?”
  “我……”
  “你不可能不去看西子。”
  我暗道不妙,强装镇定,起身就要走。“慢着!”他从后冲上来死死地拉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吓人。
  “我,想待会再去。”我垂下头说。
  “那你说,”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不对劲,步步紧逼:“西子的全名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无言了好一会儿:“……时间太久,我不记得了。”然而纵使我搜遍整个脑袋,也找不出所谓西子这号人。
  “你!”他听了我的回答,气急败坏地冲我就是一拳,我条件反射地出手防卫,他没有打到我,反倒自己的小腹挨了一拳。他痛得蹲下来,蜷缩成虾米状,可那一只手却手铐一般仍死死地钳住我不放:“咳咳……你不是山浊。你是谁?!”他勒着我的左手手腕,力道出奇的大。顿时检测器的部位传来一阵熟悉的刺骨的剧痛,是当检测器受到外力破坏时发出的警告。
  “放手!”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像炸开了一般疼,耳鸣也随之而来。
  他透过衣袖触到冰冷异样的金属触感,于是一手紧紧擒着我的手腕,另一手拉开袖口,便暴露出一串数字在黑色长方体上静静地跳动。
  “放手。”
  我一动不动,空气凝固下来,只剩下我们二人僵持的喘息声。
  他迷惑地看着我。
  我猛地把手抽出来,刺痛感一瞬间消失了,我跌坐在那张毯子上,身体仿佛被抽干了一般无力。
  “这是什么?你是谁?”他神色诧异,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抚上我的耳根:“面具?不对,没有痕迹。再说也太逼真了……”“不要随便碰我。”我打下他的手,语气毫无感情,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也仿佛触电似得缩回手去。
  罢了。
  我长叹一声,抬起头来看他:“你说得对。我不是山浊。”
  “或者说,我早已不是山浊了。”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但相应的,你也要告诉我你所知道的。”
  他无言地直视我好一阵,谨慎地点点头:“可以。”我们起身,抚平因争执而皱起的旧地毯,重又面对面坐回那方老旧的桌前。“操……下手还真狠。”他坐下时趔趄了一下,抱着肚子小声呻吟。“说吧,你到底是谁?”他一边呲牙咧嘴地喊疼,一边问我。
  我沉默地望着他,他也死死地盯着我,好一会儿,我艰难地开口:“我现在隶属于境外某个组织。事实上,除了这两年以来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落入那里的。他们给我做了记忆清除手术。是我在任务中偶然从李常道那里得到这封信,才循着地址找过来。”
  “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他一拍桌子,白瓷碗猛地一震。
  “嗯。”我垂下头。
  “一点都不记得?”
  “嗯。”
  “是了…”他喃喃道:“世上没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所以请告诉我,”我强压下迫切的心情:“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我的事情。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伸手。”他见我目光存疑,又说了一遍:“让我看看你的右手。”我把手放在木桌上,他把我的袖子拉上去,露出一节小臂,苍白的皮肤下隐约透着青紫色的血管,小臂内侧的静脉处,盘曲着一块蜿蜒的疤痕。
  他找到这块伤疤,了然地松了口气,语气也平和下来:“你的确没有说谎,我认得这块疤。”
  我愕然地收回手。这块不起眼的伤疤自我有意识起就存在了,而无休止的实验也自我有意识起就开始了,我身上有无数伤痕,训练受伤、重复扎针和手术留下的痕迹。他如何凭这块疤就认定“我”是“我”?
  “你的人生,我只了解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他似乎开始回忆,一手撑着脑袋,眉头微微皱起。
  “那时,我只身来到中国南部的一个小城市。突然变天,下起倾盆大雨,我冲进天桥下躲雨,而天桥下除了我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
  “不是我。”我定定地说:“我不是山浊。”
  “好好好,”他一副“随便了”的表情,摊了摊手:“他穿着薄薄的单衣,在暴雨里瑟瑟发抖,却抿着嘴一声不吭,我想着反正一时半会儿雨也停不了,便蹲下来和他搭话。”
  “我自顾自说了几句,他都置若恍闻,我便不再自讨没趣。直到雨差不多停了,我准备要走,却被他拉住衣角。”
  “他问:有没有能够忘记痛苦的方法。”
  “我心想,这不是我的老本行嘛,便回答说,有一种东西,只要吸入一点就能忘记一切痛苦。但他太小了,还不到用这个的年纪。他死死地拽着我不让我走,于是雨停后,我带他去了当地的一个地下吸毒场所。”
  “等等……”我听着这些陌生的词句,喉咙干渴:“你说你是,做什么的?”
  “喏,字面意思——我是个毒贩子。”他神色复杂的干笑几声,耸耸肩;“成年后我常年游走于各个城市,也是因为这个。我记得当时,山浊的面色很差,仿佛下一刻就要猝死一般的疲惫,吸过毒后,你……咳,他对我说谢谢,感觉好多了。然后垂眼一笑,无声地掉下泪来。”
  “自此以后,我便开始与他有所往来。他说他无家可归,想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于是我们风餐露宿,跨越了中国的大半个版图。我发现他和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有很大的不同。刚见面时弱得就像只被欺负的小羊,头发凌乱被雨打湿,紧绷着脸,一声不吭,完全就是个委屈而倔强的学生模样。我简直怀疑是和父母吵架任性地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但是后来我才发觉,他做事比谁都疯狂。”
  “他沉默内敛,处事冷静,是我认识的人中自控能力最强的人。他怀着忏悔之心虔诚地吸食毒品,他可以在毒瘾发作时面无表情地同你交谈。每当这时,只有透过那双死灰的瞳仁里才能隐隐窥见到那个痛苦嘶吼的野兽,但他只是理性地同你交谈,忍耐下狂暴席卷而来的撕裂肉体般的焦虑和欲望,像往常一样地同你交谈,这使我十分恐惧。”
  “他从不向我表露情感,即使我主动询问也总沉默以对。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深陷于某种痛苦中。仿佛即将被难以想象的巨大漩涡吞没,即使毒品的作用也仅仅是冲淡这份痛苦。闲时他从不言语,只是抱着个本子在角落写写画画,在路途中,你……山浊一直在使用毒品。刚开始是小剂量吸食,后来,吸食已无法满足身体需求,就和我一样转为注射。你手上的伤疤,便是那时反反复复地注射留下的。”
  “有一次我因事要回村里一趟,于是他也随我一起来这里了。阿玛和索南热情地招待了你。啊,阿玛算是我的祖母,但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索南也是阿玛捡回来的小孩,算是我的妹妹。他们都很和善,也很喜欢你。我贩毒的钱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他们的生活费。阿玛收养了我,给了我一个童年,我不知如何才能回报这份恩情……阿玛到死也不知道,我做的是这样一份肮脏的工作。”
  “那天,山浊被索南带去了然乌湖边,他看着那里的景色,神情微戚,然后,他慢吞吞地说:让她长眠于此吧。于是我从他口中了解到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孩子。山浊叫她西子。提到她,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神色柔和起来,那少年眼神间的戒备隔世感融化不见,只余微缕咀嚼回忆之时浓稠的伤悲。西子的墓碑在湖边立起来了。他在这里长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某一天,他突然消失,音讯全无,再也没回来。”
  “这期间,我试过无数种方式,却仍然无法联系上他。——然而两年后,你来到了这里。”
  我无措地望着他,他眼神清清定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一字一句都像响雷般炸开我的脑海,留下狼藉一片。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那之前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你从未提过,所以我一概不知。”
  明明是发生于自己身上的事,却恍如隔世般没有实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艰难地回过神来,腕上的数字急速下滑。3.3。
  该死,我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错杂麻乱的情绪。为什么我非得无时无刻被这玩意威胁。
  “山浊,你手腕上那黑色铁块是什么?”
  “是,一个仪器。没什么。”别问了。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没事吗?”
  “我没事。”我垂下眼,拉下袖子把检测器严实遮住,向他微微鞠身:“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对我帮助很大。”
  他释然地笑起来:“尽我所能罢了,你现在搞成这样,我还真料不到。你小子要是再不回来,我真以为你死了。”他摇摇头,苦笑着凝视我:“山浊,你长高了,也变成熟了。但是变得更加让我看不明白了。在你身上…我感觉不到一点生机。”
  生机……?
  傀儡何来生机。
  或许我死了才好。
  我低下头,过长的额发遮挡住视线。我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略微颤抖。
  一片混沌的我,生是草菅人命的武器,这双手中流逝过多少生命,见证过多少衰亡,早已记不清了。卑微而下流,无用便抛弃,茕茕孑立于世,前后即是茫茫然。行尸获得人格已是越界!又奢望向何方祷告祈求生机?……
  “对了,然乌湖。”我听见自己茫然地说:“能带我去看看吗。”
  “好啊。现在吗?跟我来吧。”
  他起身,走出门。我随在他身后。天已经大亮了,晨雾也完全消散,听完那个陌生的故事,太阳已经铺洒在高原土地上,温度也没有清晨那般低得逼人。再次走出门外,我贪婪地呼吸一大口清澈的空气,强压下胸中滚动压抑的难以名状之感。
  “往这边。”他走在前,冲我招手:“距离不太近,我们徒步去,你体力没问题吧?”
  “嗯。”我点了下头,略有些不安地紧随其后。
  路上已能看见三三两两的村民,都笑吟吟地用藏语同苏和打招呼,而苏和也亲切地用藏语回应。偶有几个见了我,也用藏语招呼几句,好似同我相识一般,我只能僵硬地回以礼貌的微笑。
  “我之前说过,你在这长住了几个月。”他回过头来,冲我狡黠一笑:“所以有人记得你。”
  “他们都说,你长大了。”
  我不置可否,对我来说,在这个从未踏足的国度中的一个小村庄被人记得,是一种复杂奇妙的体验。
  
  一路向西,不知走了多远,脚下的道路愈加坎坷,路边的房屋渐渐稀疏起来。空气中带过一阵凛冽的清风。绕过几座古旧的喇嘛塔,曲折回环间,平坦的地平线尽头,一抹闪烁着波光的浅蓝湖面豁然进入视野。
  然乌湖。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升起一股朝圣般的肃穆,仿佛连擅自踏上这片不染世俗的土地都是种过错,呼吸也不自觉放得小心轻缓。随着脚步的迈进,湖面愈渐开阔起来,倏忽间占据了整片视野。连接着湖面,再向上是几近透明的连绵的山峦,覆盖着松软白色的雪顶,隐没于浅灰无云的淡泊远天。当整幅画面圣洁地呈现在眼前,我定定地站在湖边,已迈不开脚步。
  湖面静静涟漪。
  在这与世隔绝的村庄,竟还藏着这样的人间奇景。
  若是永远沉睡在这里,该是多么幸运。
  “还没到真正的目的地呢。”苏和笑着示意我跟着他继续前行:“你的反应和第一次来时简直一模一样。”我从这景色中略微抽出思绪来,失魂地应一声,跟着他沿着湖岸走。这一次,没多久,苏和便停了下来。
  静静伫立在湖边的,是一块白色的墓碑。
  他神色恍然,冲我轻笑低语:“哈哈。不用谢我,帮你好好地记住了。还好我活到了今天,否则,你心心念念的那个西子就真的消失殆尽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那墓碑,有一股冲动驱使着我上前,脑海里却仍是空荡荡的一片。
  
  对不起,你一定是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我放轻脚步,向她走去。
  我差一点就把你的存在从世界上抹去了。
  透过掌心传来大理石的触感粗糙而冰凉,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你是个怎样的人呢?
  指间掠过碑上那行小字。
  1998-2012  西千
  
  对不起。
  
  
  
 
  几日后
  十天的短暂空隙在路途中所剩无几,即将消耗殆尽。
  我也必须回到我的轨迹中去。
  我背着行囊沿来时的路往村外走,最后映在眼里的,是苏和站在村口,同几个村民远远地向我挥手。他说:有空常回来。
  我踩着泥泞的土地,踏起尘土弥漫,压下满腔情感,没有回头地往前走。
  我不知道我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次踏足这里,一次已是奢侈。即使我的内心深处早已承认,我,并不讨厌这里的气氛。模糊而亲切。
  或许我以前有过家乡,但那也是我所不记得的了。自问世以来从未有过家的我,在这里仿佛埋着我的根。且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根。
  回忆这毫无实感的几天,至少我在这里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名字,找到一些模糊但和过去有关的线索。至少我重新找回了一个人:西子。它饱含不知的重量。
  我迫切地想找到联系这一切的因果,但理智告诉我,我该回去了。
  不知这几天,Amber独自一人过得怎么样。
  
  白日青空之下,气温开始升高,临近正午,只有我一人背着行囊向前行走。空荡荡的乡路显得无尽漫长。不知走了多久,后背的衣服开始被汗透湿。
  我在心里计算着到车站后坐车到城镇再转车到机场飞去日本所需的时间,烦闷地长叹一口气,抬起头来却远远地看见,去往车站的那个分岔路口,透过地面高温灼烧扭曲的空气,满目黄土间停着一辆硕大的山地摩托。
  有一个幼小的孩子,他坐在摩托上晃着双腿,撑着脑袋。白皙得病态的皮肤与浅金色的头发及其醒目,与我近几日看见的当地村民截然不同,格格不入。
  是那个无比熟悉的孩子。
  Amber?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加快脚步,他显然也看见了我,冲我挥挥手。
  我走近那辆摩托,再度见到搭档熟悉的清浅的笑容,他梨涡浅坠,笑意盈然:“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知道了,我的名字。Amber,我有名字了。”我听见自己嚅嗫地讲给他听:“我找到苏和,还有西子。”
  “回去慢慢和我说。”他笑得更温和了。一转身骑上摩托,握着车把:“上来吧。”
  我别扭地坐上后座,望着他比我矮一大截的脑袋,软软的浅金色的头发随着他身体的幅度轻轻抖动。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接到通知,组织把你的定位发送给我,我就直接过来了。”
  他扔给我一个头盔,自己也戴上扣好另一个。他熟练地打火启动引擎,我愕然地看着这极其不协调的画面:“喂,要不换我开车吧。”。
  “别担心。”他简短地答道,然后摩托发出沉重的咆哮,钢铁橡胶怪物在一瞬间提速,以快得吓人的速度绝尘而去,被尾气激起一地烟尘。
  我在飞驰的摩托上低声惊呼,他银铃般畅快甘冽的笑声被风带到我的耳畔。

  还好这里没有警察。
  不然非得气炸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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