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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未曾被知晓的故事。

神创造了天地。
那几年,常年干旱,民不聊生。
偏远的小村落里,诞生下一个孩子。当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覆盖整片天空的古树落叶如雨。
他有着暖暖甜甜的小脸和软乎乎的身体。他的眼睛,就如同垂暮老者于生死间的回望。
村民们议论纷纷,这孩子是神在现实的影子,就连传闻中那天底下最恶的魔鬼也须臣服于这双睥睨众生的双眸的威严之中。
于是神庙立起来了,香火从未间断,那双娇嫩的婴儿的手,自出世起就从未接触过一缕烟尘。
孩子生与神庙之上,眼前是络绎前来朝拜的信徒们,不绝于耳的是喃喃祷告之声,身披金色的华贵薄纱,冷眼旁观者万世生灵。秋高气爽,麦子堆积,溪流涓涓,雨细绵绵。神的光泽滋养大地,苍天古树光辉万丈。
所有百姓都欢欣跃雀地庆收丰年,感谢神给予的美好时节。
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感到悲伤。
祷告时的经文深深烂熟于心,生在神座上的他却不谙世事。每一个人都求他庇护内心之忧,神的忧虑却无从诉说。他坐在缕缕香火之间,苦苦思索。
这思索并没有持续太久,干旱没有一丝预兆地肆虐,瞬间席卷整片大地。原本生机勃勃的乐园只剩下哀嚎遍野,满目疮痍,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人们日复一日的祈祷,局面却无可挽回地走向恶化。古树枯叶落尽,大地开裂,生命接连着死去。于是祈祷的人渐渐离开了,他们哭诉着,唾弃着,贬低着神。全然忘记过去是如何虔诚的心,怀着对神的恨意,愤愤地在更加艰苦的干旱中苟延残喘。
神庙寂静无人问津。
是我的错?
神的孩子一遍遍地问自己。
是我的错吗?

“然后呢?”小小的少年在烛光掩映下睫毛扑朔:“接下来怎么样了?”
神父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摸那孩子的头发:“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Amber,你该睡了。”
“哦。”于是金发的小男孩乖顺地缩进被窝,即使他很想再听一些,即使他根本不需要睡眠。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神父的温柔在烛光里融化了。他为那孩子轻轻掖好背角,拉上床帐,悄声离去。

然后走投无路的声讨者冲上来了,拿着武器高呼着所谓正义的话语。大理石所铸造的华美的神庙在冲天火光中迸裂,神的孩子只是呆立在原地,他还太小,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况且世间如此之大,却已无他容身之地。
把他的圣洁夺走吧,让他受尽淫乱的屈辱。
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吧,用罪人的鲜血浇灌生命的树根。
把他的肉挖出来喂狼吧,用这具躯体去偿还一切生灵。
让他历经十八层地狱,尝遍世间一切苦痛,以此来请求神的宽恕吧。
然后他的肉体在灼烧之中化为灰烬,一缕黑烟缥缈升天。
哪有什么神?
在此刻,只有世间最恶的魔鬼,沐浴着火焰诞生了。
他有双睥睨众生的眼睛。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身体滚烫,好似浸泡在熔岩里被灼烧侵蚀。
眼皮沉重,没有力气睁开。
是过去神父爷爷讲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
好热……

……
又过了多久。
呼吸困难。
一片虚无,无人应答。
为什么我无法动弹?
……

不知道在意识恍惚中辗转了几次。我再次醒来。
身上的燥热已经稍微减弱。我感觉到额头上放着浸了水的柔软织物,冰凉舒适。身体躺在软绵绵的被子里。
有人在说话,是一个温和的女声和一个略有些衰老的男声。声音忽远忽近。
“院长,看样子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丢下一个孩子发烧那么严重,一个人倒在街上,不知道他家长去哪里了。”
“还好院长您把他带回来,要是任他在路上躺着过一夜,估计就真的……”
“唉,这孩子,看起来不像本国人,到底是怎么走到这我们一带的?”
“说起来…我们检查发现,这孩子好像有…被性侵犯过的痕迹。”
“性侵犯?他才年纪多大?”
“但伤口陈旧,不像是最近留下的。”
“……总而言之,在他恢复健康之前,孤儿院会负责照顾他的生活的。”

孤…儿院……?
在说什么……
等等…我记得我走在路上,太阳落山了,我昏了过去……不好!
我猛地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剧烈咳嗽着。这是在哪儿?孤儿院?我发烧了?
那先前温和女声的主人惊呼一声“他醒了”,赶忙过来轻拍我的背,直到咳嗽渐渐平息,她喂我喝了些水,又让我重躺回软乎乎的枕头里。我眯着眼艰难地看她,视线逐渐聚焦,是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相貌普通,瘦削的面容上有些许皱纹。而床尾站着一位老者,短而坚硬的满头白发与胡须,肌肉松弛,略有些佝偻。此刻,他们看着我,脸上流露出一股忧虑的神色。
是他们救了我?
“孩子,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那女人拿开我头上的毛巾,伸手轻柔地探了探温度:“烧已经退下来了,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不行,我得离开这里。我试图再度坐起身来,却被那女人轻轻阻止:“你现在身体还太虚弱,最好不要下床活动。是饿了吗?你等等,我去拿些粥来。”
于是她走出门去,不多时,手里捧着一个盛了白粥的瓷碗走进来。她小心地把枕头放平,让我安稳舒适地躺在上面,然后一勺一勺慢慢地将粥喂给我。
温热的白米粥浸润枯竭的食道,胃里暖呼呼的。即使是毫无配料的清淡味道,半碗下肚,我终于感觉到真正活了过来。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像这样喂我吃饭了。
我这时才发觉,身上已经换了干爽的衣服。是尺码稍大的旧衣服,但洗得很干净。
这么说,他们……看到了。
“都吃完了,真乖。”小半碗见底,她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宠溺地夸奖我,收起碗筷,声音温和地问我:“你太久没有进食,暂时不能吃太多。过两小时我再喂你吃。啊……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我不知所措,最终还是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沉默不语。
“有家人吗?”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街上?”
我沉默不语。
我不想欺骗这两个挽救我性命的人。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要是联系不上我,安德烈定会察觉,然后派人来找我。我不能让他们的生命因为我受到威胁,一等到身体好转,我会立刻离开的。
“算了。那孩子不想说,就不要勉强了。”我听见那白发老人沧桑的声音:“孩子,你暂时就先住在这吧。”

阳光朔朔,碧空如洗,午后的孤儿院,孩子们在草地上做游戏,年纪大小不一,笑声盈盈如糖豆一样甜甜地重叠,弥漫跳跃。
我已经被允许能下床走动,只是身体仍然虚弱无力。
我抱着膝盖坐在草地边缘,太阳暖烘烘地晒在脸上,近乎痴迷地沉浸在这景象中。
多好啊。即使在孤儿院里,物质条件算不上好,况且这么多孩子要照顾,总得不到足够的爱。但稚嫩的心灵仍然保持美好,纯洁无瑕。
他们还到未察觉悲伤的年纪。
但即使我现在身体并无不适,也绝对不会加入他们。我一直很反感自己强作幼稚的无邪模样,虽然这招很管用,然而每每总觉得像在自我讽刺。除非是任务需要,否则我永远也流露不出那样纯粹的快乐笑容。
任务……我垂下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也不知道08511那头怎么样了。
“喂,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玩啊!”
我被这声音一惊,回过思绪,抬头望去,才发现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不知何时离开了游戏的队伍,大大咧咧地在我身边坐下。没来得及擦小小的汗珠挂在他颊上,反射出小小的光点。他摸摸刺刺的短头发,眯起眼冲我腼腆地一笑:“你是新来的?别害怕,在这里大家都像亲人一样。我叫小黑,你叫什么名字啊?”
……居然被小孩子搭讪了。我沉默地把半张脸埋进膝盖里,一语不发。
“喂,你怎么不理我呀?”他好奇地把脸凑近,像发现了新世界一样,眼睛闪着光:“哇,你的头发好漂亮!你的头发颜色怎么和我们不一样?是天生的吗?”
“哦!!我知道了,你是外国人对不对?所以你不会讲中国话?你们老师以前没教你们中文嘛?我们都有学英文的哦,ABC对不对!可惜我还不怎么会说呢,所以不能和你讲外国话啦!”
他笑着,露出两颗豁了的门牙:“你一个人坐在这,一定很无聊吧?我来当你的朋友好吗!哎呀,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帮你起个中文名字怎么样?要不…”他挠挠头:“就叫你小光!怎么样?因为你的头发和太阳的颜色一模一样,就这么定了!”
“……”08511,救命!

几天时光就在这絮絮叨叨中流逝而过了。
那孩子真是精力充沛,说要陪我,果真就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怕我无聊还努力地在我耳边碎碎念。
“小光,我跟你说噢,我们院阿姨做的饭菜可好吃了!特别是星期二,有鱼吃!还有肉!你这么瘦,病还没好,一定要多吃肉!到时候我把我的分你一点,不用客气!”
“小光小光,快来看我和大虎踢足球,我球踢得可好了,这次一定要赢他!要给我加油啊!”
“小光,你怎么还没好啊?我明明都把肉分给你吃了,怎么还是好得那么慢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踢球呢…你是不是没睡好?啊!你肯定是没睡好!院长说,如果眼底有一块黑黑的,就是睡不好了,第二天就会没力气的。你,你晚上是不是偷偷玩了?!”
“小光,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啊?你坐过飞机吗?坐飞机好玩吗?外面是怎么样子的?嘿嘿,我们只有每个星期六会出去帮忙阿姨买食材,可是我还没去过除了镇上的其他地方呢。听哥哥姐姐说,我们国家超级大!有几亿个人生活在这呢!几亿是多少呀?比几千还多吗?”
“你怎么都不说话呀,小光……我教你中文怎么样?这样你以后就可以和我聊天啦。哎哎哎,你跑什么,难道说你听得懂我讲话?!你果然听得懂!要不然你跑啥!!我有那么可怕嘛,小光!小光小光小光小光小光……”
我心力交瘁,挫败地停下脚步,身后眼睛亮亮的男孩子立刻紧紧地跟过来,笑嘻嘻地拉起我的手:“还没到饭点,小光我们去玩秋千吧!”
任由他拉到孤儿院角落的秋千旁,说是秋千,其实也只是用粗绳两头系上轮胎,再绑在树上而已。他一屁股坐上一个,摇晃着腿让自己飞起来,我也慢慢坐上去,手捏着绳子,看他飞得老高,发出咯咯地清脆的笑声。
他荡累了,便由秋千自己轻轻摇晃,转过头来问我:“你怎么不荡?不会吗?要不要我来推你?”
我摇了摇头,只是放开掂地的脚尖,也任秋千轻微地晃荡。
他甩甩脑袋,恨铁不成钢道:“唉!小光,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明明听得懂却怎么也学不会说,……啊!”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一副猛然大悟的样子,瞪大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了——难道你是哑巴,不会说话?!”
我痛苦的垂下头,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和你做朋友……
“对不起啊…”他歉意地看着我,大眼睛里饱含愧疚:“我不知道是这样,小光,你不会生我气吧。”
“哎,其实,这也没什么的。我们院里的大家很多都有缺陷,用不着自卑的。”他冲我摆摆手,紧张而笨拙地安慰道:“小薇姐姐就是因为腿不好,所以被她爸爸妈妈扔了。但是小薇姐姐可好了,她长得好看对我又好,所有小朋友都很喜欢她。你也是因为不会说话,所以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吗?没关系,你就把这里当做你家吧!况且,你看看我,我还从来没见过我爸爸妈妈呢。”
他故作开朗地干笑几声,低头看自己的双腿晃晃荡荡:“院长爷爷说,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为社会所做出的的贡献。只要能为大家做好事的,就是好人。”
“像小明哥哥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他可聪明了,算数和英语都考得很好!小明哥哥现在已经是个工程师了,每个月都寄钱回来呢!了不起吧?”
“院长还说,如果乖乖听话,不闹脾气,下次就会有新爸爸妈妈来把你领回家。我弟弟就是跟着新爸爸妈妈回家了,他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吧。我也要加把劲了……小光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很讨人喜欢!别担心,肯定会有新家的!肯定会有很爱很爱你的爸爸妈妈!”他一连用了三个“肯定”,生怕我不相信他,语气信誓旦旦。
我愣愣地望着他,温暖混杂着酸楚涌上心头。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身上已积聚太多无法清洗的污秽,连躲在他光芒后阴影下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要这样安慰我?
况且,据我所知,患上我这样遗传性失眠症后的人,从未活着超过十年的。
长大这个词……与我而言,定是无缘的。
“你怎么还不高兴啊?”他歪着头,涨红了脸:“小光,你不会不信我吧!哎呀,真拿你没办法……对了,明天就是星期六了,我们要帮阿姨去买食材。你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吧?我带你去镇上透透气怎么样?”
我这才想起,据我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
也好,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趁那时确定一下自己的位置,找机会溜走吧。
我轻微地点点头,便看见他绽开笑颜:“那就这么说定了!”

夜色入户,吃过晚饭,孩子们在室内大厅进行晚上的活动。我没有参与,躲在一边。
昏暗的灯光下,墙面上投射出一个扑朔的影子,顺着光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一对灰黄的翅膀,眼睛一样的纹路在褶皱中若隐若现,明暗扑朔。一只飞蛾,它扑扇着翅膀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房间上空绕着灯泡转,突然一头撞上灯泡玻璃,被反作用力击飞而后又再一次尝试。
没有人注意到它。孩子们沉浸在游戏里,此起彼伏的稚嫩笑声中,它不知疲倦地尝试,直到晕头转向,颤颤地飞了几圈,而后朝我这头飞来。
趁它在我面前短暂地逗留之际,我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握拢在手里,透过指尖的触感,我能感觉到,它在我手里拼命地挣扎,那几毫克重的翅膀剧烈而惊恐地振动着,用尽全力妄图冲破突如其来的牢笼。
我手里握着它,陷入缓慢而恍惚的思考。
生命的吸引力是与生俱来的。虫子的生命与这世界联系。所以虫子渴望生命。
如此强烈的逃生欲望,却仅仅是由于本能罢了,一只虫子,大自然精妙的造物,对生的存在方式无限留恋。但它永远没有机会思考生死为何。
如果赋予虫子思想,它还会像这样妄图拼命逃走吗?
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让它发现自身的渺小,却没有赋予它与不可抗力对峙的力量。
这是安徳烈的疏忽。
他们不了解知识的力量,自以为能控制武器而擅自给武器灌输思想。却不知道拥有思考能力后的生物有多危险。身体和情感可以被禁锢,灵魂可以被缝上嘴,但思维永远不会停止转动。个人的思维抽出茧丝,和宇宙的思维联结缠绕,产生共鸣,就会爆发出令人恐惧的力量。
这是多么痛苦啊,08511。
你不是要了结生命吗?正好两全其美。你可以摆脱痛苦的漩涡,我也可以继续寻找我必须找到的东西。
杀死一个清零者和捏死一只虫子一样易如反掌,不是吗?

“小光,喂喂,到睡觉时间啦。”回过神来,小黑正站在我面前。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统一就寝的时间,孩子们都三三两两地散了。小黑朝我伸出一只手:“走,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伸手握住小黑的手借力站起来。
那小生物脱离束缚,惊魂未定地抖抖翅膀,颤抖歪斜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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